評論

有友如斯……

在澳門這個不斷變化的土地上,我們總是在說再見。告別閉店的小店食肆,告別傾頹的舊樓,告別再也看不到的風景,告別終究沒那麼必要的法律。其實,顯而易見,小店食肆閉店,舊樓夷為平地,風景消失,都是讓位於拔地而起的水泥大廈和愈演愈烈的貪婪。一切只是時間問題。但即使是時間這個偉大的雕塑家,也能攪亂我們的命運。在這恆常的變化中,有時我們似乎在倒退。我們確實在倒退。
 
讓我們回到1932年2月17日,星期三。「每日晨報(週一不出刊)」《澳門之聲》的頭版頭條被俄國局勢佔據(「文明的建立不是瞬間的事,只能靠一個人或一個政黨的意志」);然後,還刊登了一則聳人聽聞的消息(「性別也許可以改變!奧地利科學家、著名腺體專科醫生 Eugenio Steinach 博士幾可保證」);最後,蝸居在版面右下角的,是一篇簡單的題為《澳門》的文章。
 
開篇寫道:「多年前我見過你,澳門,而今我已認不出你!」
 
如果你和我一樣,可能會本能地將目光轉向文末的作者署名——神秘而又恰如其分的,「你的一位朋友」。不是我們的朋友,而是澳門的朋友。不過,只要繼續讀下去,任何懷疑都會煙消雲散。「記住你,就是記住你失去的魅力,就是為你的飛速發展所帶來的景象而感到悲傷!」
如果你和我一樣,可能還會重新看一下出版的日期,確定自己沒有弄錯時間。對,確實是1932年2月17日。
 
「我見過的你,浪漫、誘人、慵懶;我見過的你,純潔、天真;我見過的你,無比神秘。而今天,我眼前的你,現實、活躍、喧鬧,成了東方大都市的縮影。」
 
這位「朋友」——我們已經認同了他的自稱——喚起了已經只存在於他記憶中的場景。「你蜿蜒曲折的街巷,每個拐角處都有一個面蓄長髯、頭戴寬簷帽的警察團士兵;你高大的『人力車』遍塗紅漆,鐵輪飛轉;廣場上的綠色小椅和私人的白色椅相互交錯,並沒有打破街道的和諧;不時,三個穿著華麗銀邊制服的『苦力』拉著一輛人力車經過,響起車鈴聲陣陣;古老的叫賣聲,總令我昏昏欲睡;華人男人扎著小辮,像長長的葫蘆;幾乎從不出門的上流社會華人女子,神秘優雅;低矮的房屋樸實無華,隨意散落在各處;私宅和俱樂部裡接連不斷的舞會、宴會和社交聚會;你的人民的富有;我們所享受的坦率和友好的生活,這一切都已經死去,都屈服於進步,屈服於你的發展。」
 
在1932年,作者眼前的城市失去了曾經的純真,拋開了前一世,擁抱了新一生,充滿未知,毫不後悔,忘記了過去的一切。給人的感覺是無序,是迷茫。時間偏離了軌道。「街道上擾攘不息,汽車喇叭嘈雜無比,再也聽不到鳥的歌聲;牠們在屋簷下的棲身之所被拆掉,取而代之的是鋼筋水泥。多少个美麗的午後,曾在黑沙海灘甜蜜的歡愉中度過;多少次在加思欄花園舉行歡樂的聚會,警察樂隊演奏美妙旋律;還有著名的十一點鐘彌撒,部隊全員參加,還有樂隊演奏;這一切都死了,一切都消失了。」
 
靠在椅子上,飛快地掃視《澳門之聲》的頭版,就能意識到,這期報紙的文章有一個共同的主題:世界在變化。取決於人的不同喜好,這變化並不總是好的。有些人已經準備好迎接令人眼花繚亂的飛躍式進步,而另一些人則對那些可能過於自以為是的承諾保持警惕。小小的澳門也沒能逃過加速的總動員,而發展的代價已經顯現。「今天,你既不是你過去的模樣,也不是他們希望你成為的模樣!你正處於新舊衝突的過渡期。我多麼懷念、多麼渴望回到你甜蜜的過去!」
 
這樣的遺憾在澳門司空見慣,直到最近才從公共空間、公眾輿論和出版物中消失。漠不關心的態度佔據了上風,即使那些曾經堅稱這塊土地屬於他們而非任何人、誓死要愛護這裏的人,也是如此。一切都在死去,在屈服,就像1930年代澳門的朋友所描述的那樣,澳門的人民仍然沉默。「很快我就會離開你,如果我再回來,我不想看到任何一塊會讓我想起這個我愛過的、再也回不來的地方的石頭,」1932年2月17日那個星期三,「你的一位朋友」寫道。這是為愛心碎的聲音。澳門,記得有句話叫「有這樣的朋友(當然是壞的那種),誰還需要敵人?」雖然乍一看似乎不像,但這篇文章的作者似乎真的是好朋友中的一員。
 
這篇文章獻給3月17日仙逝、享年105歲的Aida de Jesus。她是最後一批能說流利土生話的人之一,人們親切地叫她Dona Aida。她一手創辦了利多餐室,被譽為「土生美食教母」。百年人生,Dona Aida見證了澳門的歷史變遷,翻天覆地的變化。而她,總是面帶微笑,歡迎來到利多餐室的賓客,最喜歡在餐室中閱讀澳門的報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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