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見過那個黑衣人以後, 米喀爾覺得,他身上有一種氣味,與他所見的,光潔明亮的小街, 遠處雪山 ,他開了十五年的沙及房車,他腳下已剷清積雪,只夠一個人的柏油小路,格格不入,不可能。
酒窖的陳霉陰冷味道,一定是那個黑衣人上帶著。
秋天的時候,開始下雪。他的最小手指,他是個銀行的出納員,在這個位置,沒升級也沒有被裁,足足二十五年。他想到二十五年的時候,抽屜夾傷了小手指,每天都要按電腦,數現鈔,原來小手指一樣有用,按著那些印刷最為複雜的紙張,會痛。下雪的時候,指痛加劇,他去見醫生,給他一個星期的病假。銷假上班,小指立刻又紅腫,再去見醫生,醫生搖搖頭,說,我沒有甚麼可以幫你,你的手指需要休息,可否轉一個工作崗位?
這一次,兩個星期,他想去一個清涼的地方,在歐洲。亞洲那些潮熱海灘,他皮膚會敏感, 全身充血。
葡萄牙他去過。或者很適合他極為安靜的心情。 里斯本不下雪。
但下雨。原來秋天是地中海氣候的雨季,但里斯本的河流他索,流向的是大西洋,他在城中心的商業廣場,望著遠航的貨櫃船,稍為細小的,可能是漁船。
船的想像。他生長的地方,是湖區。人總想渴望生命所缺,四十一歲那一年,米喀爾突然明白,生命從不可能完全。這一年,他買了房子。他銀行有足夠的現金,他母親自己有積蓄,有福利金,不需要他,米喀爾沒甚麼支出,下班喝幾支啤酒,吃得很少,這房子已經租了十二年,沒有加過租,車子之前那一架還是沙及,實在不行,在雪地多次停下,上班遲到,銀行經理叫他入房間, 勸他,你買一架新車 ,分期付款不會很貴,米喀爾說,我有現金。
安娜,安娜的頭髮,從金褐變灰,一直掉,她有他家的鎖匙,但每一次她來,她都會打電話給他,事先通知,然後按鈴。他沒有想到,安娜是個吸毒者。安娜是中學同學湯馬斯的妹妹。也是 四十一歲那一年的一個春日,他收到一封信,有囚犯號碼的一封道歉信,安娜說謝謝,真實是令人那麼難過,所以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寫這封信的時候,安娜也沒有告訴他,為甚麼,要多久在監獄, 她只說,我掛念藥物,她沒寫,我掛念你。
米喀爾這一年,很想去一個溫暖而有陽光的地方,他去了伊比利亞半島,從前稱西班牙,就是今日葡萄牙西班牙的國土。他在西班牙島的南部的一個城巿,坐在路邊,喝一杯啤酒,每個人都在高聲說話,每個人都在大笑,這個世界可以有甚麼高興事情嗎?或許在笑他,一個人,雙眼沉黑。
他的手指微痛。因為痛嗎,他無法忍受笑聲。葡萄牙人不笑,他們明白甚麼嗎?在聖佐治古堡下面,有一條街叫Saudade, 葡萄牙人說的寂寞與憂愁。他在一間可以看到河的酒吧,吃晚餐,南 歐人很怕冷,已經躲在室內,開著暖爐,他脫了外套毛衣,只穿一件淡藍恤衫。
他只有淡藍,深藍,白色的恤衫,幾件深藍,深灰的毛衣,幾條同色西褲,他的衣櫃住了七年的房子,還像剛搬進去,啤酒杯是買啤酒送的,一雙拖鞋從酒店拿回,毛巾用了十幾年,褪色,有點破爛,還可以用。早上起來,每天他到廁所擦牙刮鬍子大便,鏡子模糊,已經很髒,在鏡裡他見到的,是一個淡藍的影 。
A conta, se faz favor, 他用他只會幾句的葡萄牙語,侍應以英語回答,你會說英語嗎?
沒有一件事情做得好,米喀爾用餐巾抺了抺臉,連侍應都取笑我。
母親總說他,米喀爾,你沒有一件事情做得好,我為何要生你。米喀爾安靜溫馴,很多年,是不是四十一歲那一年,很多事情都在那一年發生,他站起來,說,夠了,下一個周末,他沒有去 看母親,母親打電話來,說,我不過在說事實,你為甚麼不會看我,這個世界你難道還不明白,真實令人難過,米喀爾嘆一口氣,說,我買了兩公斤橙,我給你帶來,你要多吃水果。
他沒有見過他父親。他母親說,你父親,我只見過他一次。一次就有了你,那一個晚上,大風雪。
母親所愛的是另一個人,猶太人,大戰時間他逃亡,走了,或者死了,給關進集中營,或者只是在火車上焗死,戰爭時期的屍體不過是件大垃圾,給人拋下車廂,人很簡單,生存的將死去的清除扔走。母親很少講那一次大戰,但米喀爾知道,從此她不知道日常與和平,戰後她父親呆了,母親每天都說很疲倦,哥哥陣亡,她十八歲便開始看她父親的小食物店,每天都和客人吵架,或要打破些甚麼,醋瓶咖啡杯,發表甚麼議論,十年二十年,客人還是回來,她的食物賣得便宜,她在小店置了焗爐,賣麵包和紅蘿蔔餅。
那個人站在她的櫃枱面前問,你知道時間嗎?她說,你問我幾歲?
那個人那天晚上留下,那一年,米喀爾母親,她叫做愛美莉,她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情,她覺得已經到了甚麼都不可能的年紀,也是很多事情發生的一年,四十一歲,米喀爾出生。
她決定,這個世界有缺,她在缺縫之中,給予殘缺的生命。
米喀爾是她對生命的失望宣言。
母親是他常痛的小指。不是安娜,不是露薏斯。露薏斯與他有過一個孩子,他不知道,她有沒有將孩生下,露薏斯是不是另一個愛美莉,他的母親,有著薄嘴唇和一雙秋天變綠的眼睛,楊樹葉落。
沒甚麼要做,沒甚麼好做,里斯本是個緩慢的城巿。上一次來里斯本坐的黃色旅遊巴士,城 巿遊了一圈,這一次,他沒有甚麼地方要去。
人很多的二十八號電車,扒手也很多,他見到有幾個上了車,為甚麼他會知道,因為那幾雙不停搜索的眼睛,他知道他們是扒手。
在銀行的櫃枱,他會說謝謝,你今天好嗎,你會考慮我們這個月推出的投資組合嗎?他沒有 望客人的眼睛。
某一意義來說,銀行是大偷,他是扒手。他知道,他看著那幾個扒手摸手入遊客的衣袋,他垂下眼睛,他不望也不說。
世界有各種不公平,資本吃勞力,他知道,他是同謀。如果有一清醒良心 ,無法在這個世界繼續生存,所以他不望客人的眼睛。
他沒有甚麼好抗議。幾個扒手下了車,是幾個青年,他知道,他們沒有偷著甚麼,不一定每一次都有收獲,他見到他們立即登上對面的電車,再努力。
他到了二十八路電車的總站,一個小廣場,他下了車,等下一班車,再上。這一天,他來來 回回坐著二十八號電車,經過窄路,斜坡,年老女子的背,大教堂,聖佐治古堡,加薩白教堂。他睡著了,四十八年的生命,好像沒這樣沉睡過,在一個陌生城巿,下山下山,搖搖擺擺的電車座位上。
想念航海,但他從來沒有航行過。我怎可以想念我從來沒有。他站在加納蒂街一間煙酒店的櫥窗面前,見到一個淡藍的影,雙手在夾克袋裡,雙眼沉黑。煙酒店賣砵酒,陳釀,他想,我要買一瓶我出生年份的,1968。
紀念甚麼,那一年的陽光與雨水,都萊山谷的葡葡,那一年有多甜多酸。
路旁有個老女子在唱,葡萄牙那甚麼歌,像哭。有個老男人在彈結他,十二線的葡萄牙結他。
請停止。他半跑的下山,到了廣場,廣場有青銅騎士像,他抬頭,見到廣場舊房子的屋頂,長滿野草。下雨,對海鷗來說,不過是海的水滴,從天上來。
人很多,他跟著遊客上了電車,去哪裡也好,聽說去海。
電車向著山的方向,河流出去是大西洋,在他的身後。車裡的人都擠著,談著話,都是遊客,拿著地圖,在售賣機面前摸索。他沒有買票。車子再搖擺了幾圈,見到了河,里斯本的他索河,河邊蕭索,舊房子改成酒吧,中午無人。他抬頭,見到了橋,鐵鏽紅橋,看地圖,叫四月二十五日。
維美爾太太上吊。好幾年前的事,歐債危機,他賣給維美爾太太的債卷組合,跌了百分之五十,投資有風險,每一次賣投資組合,職員必須警告,但每個星期開會,經理會檢討職員賣投資組合的成績。米喀爾不想升職,做經理要八時上班,六時才離開,他想早點回家,開一瓶啤酒,再一瓶。
維美爾太太的鄰居帶來的消息,他排隊等,到他的櫃枱面前,沒甚麼要他做,只是說,希望你今天晚上不會夢見維美爾太太的屍體。這一次,他望這個客人的眼睛,他是咒詛還是祝好。那是一雙愉快的眼睛,像告訴他,你中了彩票三獎,你幾時請我喝酒?
是不是眼睛有問題,他見重影。每一個人身後都有一個影,一天會上吊。
河流流出海洋,互相重疊,海鷗一隻又來了一隻,這天陽光很好。米喀爾在巴林的河邊,這裡有紀念出航的石船,燈塔,古堡,海洋就在他的前面,五世紀前航海出洋,是不是迎著這樣的陽光與風?他們到非洲去捉黑奴,小書這樣說,米喀爾點一支煙,我比捉黑奴的航海人清白嗎?
不要想。
這一夜回到酒店,很早便睡,很累很累,海風令人疲累。那些航海人的眼睛會剌紅嗎?風會吹裂他們的臉嗎?
離開里斯本,一個陰暗的早晨,他到聖阿波隆里拉車站,他有點高興,離開里斯本。
希望前往一個地方,到達後又逃離,1968的開始,他要逃開甚麼?幾時?到幾時?十三歲一年?一天下課,他沒有回小店,每天下午下課,他到會到母親的小店去,看電視,站一下,母親說他甚麼都不會做,不要做,他是店裡的一顆小石頭,沒甚麼用,但他在他母親就安定,你坐,愛美莉說,他已經長得比她高,一個年輕男子,愛美莉有一點怯。
他沒有去哪裡。里斯本到波都的火車,是高速火車,經過橄欖田與小村落,偶然有馬。
是他跟著黑衣人,而不是黑衣人隨著他。他創造他的必然。
波都比里斯本細而沉寂,火車穿過河流,來到了波都巿。火車到達是下午三時,小城很靜,有個計程車司機來問他,去哪裡。他說,沒去哪裡。那人聽過不少這樣的答案,走了。米喀爾站著,再說一次,沒去哪裡。沒有人聽。遠處他見到一個黑衣人,黑色的是大斗蓬,黑帽子,長靴,他拖著小行李,向著那個貨櫃車那麼大的牌子,黃色,那是一間砵酒酒莊的廣告。有個人他腳步停停進進,跟他用英語說,地車站在那一方向,如果你想去,他說,謝謝。
下雨了。小酒店在一個園子裡,剛修過的舊房子,房子髤明黃色。園子無人。通道有巿政府的旅遊介紹,玻璃全給打破,不碎玻璃還膠著,後街的房子,已廢棄。窗子破爛,牆霉青,長滿野草。他停一停步,又見到那個黑衣人。他想走過去,問他借一把傘,或者問他,你覺得我應該怎樣做,我所餘的日子?小酒店門打開,有人問他,一件行李嗎?
酒店房間,對著無人的園子。黑衣人離開。很靜,只聽到雨點打在露台的聲 ,這一晚,一整夜海鷗呀呀的在叫,因為下雨嗎?
面對面,黑衣人是一個年輕女子,在酒莊做導遊,河的對面是一列酒莊,遊客付五歐元,便可以進去酒窖,這是紅寶石砵的酒窖,在橡木桶裡的成熟期是三年,這是淡褐砵,由多種品種較佳的葡萄混合釀製,砵酒的甜度與發酵過程的終止有關,發酵未完成,葡萄還保留糖份,這是陳釀酒窖,女子說,你們留意地板是木頭做的,因為酒窖要保持濕度與固定的溫度,陳釀用最好年份的葡萄,在小酒桶儲留四至六年,再在酒瓶儲留,起碼二十年,米喀爾站在這一團人的最後,酒窖昏暗沉黑,在這裡,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腐朽木頭與身體的氣味,昏藍微光,是個安靜甜美的墳墓,他走前去那個黑衣女子之前,安娜的臉,眉毛有一點禿,他睡著的時候,她的手掌按著他的額,問,幾點了,她叫他起來上班,就是這樣的溫柔呼喚,她的指甲沉藍,他問,要不要去檢查,你是不是貧血?她笑笑,說,是的,
好的,她在他身邊,但他從來不知道,她的沉藍生活,她手臂有針孔嗎?他從來沒有仔細看清楚,這個人,這個身體,安娜在巿政府有一份工作,種花,如果她指甲有泥,是不是她迷幻的時候,手抓的泥土?他以為不過是每日的工作,她不吃,很瘦,開著電視的時候,播廣告時都不離開,十二年,他們從來沒有說婚姻,因為不敢承諾?因為怯於生活?因為不可能想像,生活有孩子?露薏斯,他不大記得她的臉,只記得她的鴨子,有十二隻,每隻都有名字,露薏斯租住的一間房子,在園子裡她放一個大水桶,養了十二隻鴨子,他說。不要養,吃了牠,露薏斯罵他,你這個殺鴨凶手!還年輕的意思是,甚麼事情都看得很大很重要,他被指責為殺鴨凶手,自此他痛恨那些以為人道的人,他罵露薏斯,你這麼愛生命,你為甚麼還穿皮鞋?你為甚麼不到非洲去拯救世人?他望著黑衣女子的臉,她有點吃驚,退後一步,問他,有甚麼問題?米喀爾說,沒有問題,我們是不是要去試酒?
那些買了投資組合的人,退休人士,單身老夫老婦,痛恨全球主義與世界貿易的自稱理想主 義者,學習佔領華爾街,到他的銀行去抗議,銀行經理說,照舊工作,一切照常。下班他推開雙重保險的銀行大門,聽到口號,頭上一熱,原來給人扔雞蛋,叫屎! 吸血鬼!他豎起中指還擊,聽到有人說,你做甚麼都沒有用,他耳朵有點麻,轉頭看看,是誰?我是凶手?殺—鴨? 吸血鬼? 隱藏的醉酒鬼?誰給予最後的道德判斷?
米喀爾在河的一邊,Vila Nova de Gaia 望著城中心,他一個人上山,從高橋再走回城中心。山頂有一個公園,工人在裝置聖誕的燈飾,電車渡橋,雨打在他身上,從橋望下去,河水墨綠,可能有二十米那麼高,他站在橋邊,Spring! 那個 黑衣人,不是酒莊的導遊女子,說德語,跳下去!
他緊緊的握著鐵橋的欄杆,人們打傘,在他身後走過,停下,拍照。他想叫,救救我。
酒莊的女子說,黑衣人是個蘇格蘭,來到波都釀酒賣酒,酒賣到歐洲美國去,人們記得。黑衣斗蓬,是葡萄牙學生的袍子,黑圓帽,是西班牙南部的帽子,你在歐洲美洲以及世界很多地方,都會見到這個黑衣人。果然是。
雨停,米喀爾不知站在橋上多久,下午最後的一線陽光出現,見彩虹。
米喀爾繼續前行。
沒有一個清白的人,那些很勇猛去指責他人的人,不過想忘記自己的良心。
黑夜屬於海鷗,米喀爾站在露台窗前,黑衣人站在外面。他打開窗,走到露台外面,露台門關上,床上有一件淡藍恤衫,一條深藍西褲,深藍色毛衣,一件黑西裝外衣。園子已經關了燈,舊房子修新,亮著牆燈,拖著一個影子,黑斗蓬。海鷗掠過,吖的一聲。
他要去找這個黑衣人。走到酒店的接待桌,一個女職員,見到他,掩著了嘴,急忙打電話,他推開酒店的大門。黑衣人站在暗黃的陰影裡等他。
波都很靜,他不知道現在幾點,整個城巿荒廢在黑暗裡面。黑衣人向著山下走,沿著大街下去,便是河邊,河邊有酒吧餐廳,桌子都是空的,有一個人在彈結他,他的狗在嗚嗚的唱歌,唱那首卜戴倫的《風中吹》,米喀爾沒有聽過狗唱歌,他想停下,聽一聽,給狗一歐元,摸摸自己, 原來只穿一條內褲。
不覺冷,風中吹,他要問黑衣人,你可否給我你的斗蓬。沿著河邊,路易一世橋在身後,他們向著另一道橋走,風很大,他可以感到,是海風。
黑衣人的步伐,不快不慢,一個世紀以前,是不是以這樣的速度走路,很穩定,走進時光,直至戰爭與毀壞。俄羅斯兵有沒有入過城,母親從來都不說。那是米喀爾出生之前的事情,母親不停的在小店,抹這抺那,貨物時常要整理,每個月要點存,付賬,她不停的說話,今天五月九日,你知道是哪一個聖人日,塵埃為甚麼會在角落堆積,天愈來愈不肯黑,每年這個時候,你都會鼻敏感,彷彿咒詛,米喀爾本來看著電視,拿著一本地理雜誌,就開始打噴嚏流鼻水,咳過不停,母親又開始另一篇流水獨白,關於他,你小時候多麼好看,頭髮比秋天稻草還要金,連大便都是淡金色,你兩歲都不肯說話,小孩開始說話都說爸爸媽媽,你知道你第一句話是甚麼,她笑了起來,她每隔幾天便重覆一次,一年講了一百二十次,每一次她都可以笑起來,有甚麼好笑,你說,「屎!」她以為是他,但小孩就是大人的重複,這個世界是屎,她不知道她自己這樣說,她愈不停說話他便愈沉默,變成本性,湯馬斯說他,我當初以為你智力有問題,聽覺有問題,問你甚麼都不答,小時還和祖母一起住,米喀爾沒有見過祖父,祖母說人死了,不要想念,忘記他,家裡沒有祖父的一幅照片,男人的遺物刮鬍刀或睡衣,都沒有,祖母不講話,她唱歌,呼魂,女兒愛美莉在店裡,祖母關了門關了窗,點了黑色蠟燭,在一塊長滿水銀鏽的鏡子面前,削蘋果,屋子有很多人,不見人聽見聲音,都是女人,裙子嗦嗦作響,那個年代的女子都穿硬紗襯裙,他沒有問,亡魂為甚麼歸來,你為甚麼呼喚,想念著誰,人有那麼值得想念嗎,米喀爾怕人,學校教要愛你的鄰居,愛人如己,米喀爾想,我不愛人,我也不憎恨人,祖母問,露薏斯有沒有將孩子生下來?誰是露薏斯? 我們如果知道將來,可以生活下去嗎?亡魂很高興的叫喚,但沒有答,祖母問,那些孩子,他們回俄羅斯去了嗎?母親的臉愈來愈瘦,祖母死了,祖母的房間甚麼都沒有動,母親關上門,說,不要去找你祖母,門縫積塵,米喀爾很年輕的時候,已經很老,他的小孩臉一定長滿皺紋,鏡子生鏽,米喀爾看不清楚,母親帶他去配眼鏡,他只有看電視的時候才戴,電視所見的,不過是有人想你看見的世界,以小當真,他重複閱讀一本過期的地理雜誌,母親說,每期差不多,不用訂,你再讀便可以,米喀爾也覺得,其實他不需要知道,這個世界如果只有小食物店那麼大,他熟悉微塵,也就知道火山爆發和海嘯,十三歲那一年,他說,我要做一個搖滾樂手,愛美莉按著他的嘴,說,你想吸毒,你想離家出走!那天他不過去車站坐了一個下午,天黑的時候便回家,愛美莉這一次靜默起來,沒有問,也沒有話,給他一碟熱馬鈴薯湯,店裡新烤的麵包,他喝完湯,見到母親只望著他,碟子動也沒動, 他問,他們來過,是嗎? 在學校裡老師說的,俄羅斯兵入城,將城裡的婦女都強姦,原來愛美莉不說話的時候,有那麼一雙無助的碎裂的眼睛,她合上了眼。
不要想,不要說。
河的盡處便是海。這一夜有微亮的月。
很吵,他們經過了一間酒吧,一樓的青年在跳舞,在窗前握著酒杯,與他們打招呼。他們?黑衣人是他,走進過去與所餘日子的人,他揚起手,招呼,他們在喧笑,他們在笑他,陌生人見到他,總是笑他,他的客人見到他,垂下眼睛,是因為他眼睛裡面有甚麼,沒有訴說的秘密?他以為不望客人的是他,他去跟經理說,我想提早退休,經理停下看電腦,說他,你退休了,怎樣供房子?退休金很少,你肯定可以付暖氣的費用?他說,我的房子燒木頭,不用甚麼錢,經理叫他,你放假兩個星期,再決定,離開是解決問題的方法?與之搏鬥?以不停說話,或招魂? 或者在監獄? 生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 以豎中指還擊? 佔領華爾街? 參加伊斯蘭國,對這個世界宣戰? 終日在互聯網,以瘋狂語言咒罵? 去結識一個女子? 和她的孩子? 前夫? 前度? 我應該怎樣做,跳舞喝酒並終日歡笑的孩子 ?
沙洲有海鷗與鸕鷀在棲息,前面是大海,大西洋,海!他終於可以有話,那是「鷀——」「呀——」的長嚎,「嗚——」「噢——-啦———」 跳舞的人叫喚他,在一樓給他扔下了一件黑袍,葡萄牙學生的黑斗蓬。他拾起,向窗前叫喚,跳舞的人繼續跳舞,音樂震耳,那是一件舊袍子,有點破爛。這時他才覺得冷。
他聞到了那種氣味,陳舊,發霉,微薫,骨頭鈣化,木頭腐爛,石頭在日子之中黯啞。
他穿上黑袍,從河之盡走回城中,是的,明天要去買一本波都砵酒陳釀,1968,並且不喝。
明天不會更好,但他知道,也不會更壞,一天和一天,差不多。
小指的痛楚,會減退,變成可以忍受。
黑袍他可以扔掉,陳腐的氣味,從此跟隨,直到他去到那個石舟。
在聖法蘭大教堂,他見到「美好死亡」的石像,棺木是石舟,美好女子雙手抱在胸前,臉帶微笑。在一間遊客店他進去,買了手織圍裙及公雞瓷像,給愛美莉,他年老的母親,愈像一個孩子。經過聖彭度車站,一個吉卜賽少女在招呼他,不會說,只伸給他一隻半張的手,安娜送他的一條十字架金項鏈,他脫下來,給她,吉卜賽女子有點吃驚,不會說謝謝,竟然想扔回給他,他碰一碰她的手,她應該知道,孤獨心靈,在這世界需要的很少。五時半開始天黑,他在一條斜路的近頂,一間酒吧,椅子都有點傾斜,叫了一杯 Caipirinha, 巴西蔗糖酒加青檸,坐著這裡可以看到,河的一角,在斜坡的盡處。明天要離開波都,早上九時的火車,已經買好了車票,行李有一點破,無法關上,他會用繩子,縛它一縛,並且想起,他忘記了,那個年份的波都陳釀,他出生那一年,其實並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