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是由甚麼引起你對了解北韓的興趣?
Adam Johnson: 我對北韓產生興趣的確切原因是:我在史丹福大學教授小說寫作,教給人們那些諾貝爾獎得主的寫作技巧以及如何成為好的小說家。同時作為讀者和作家,我們重點學習他們如何寫成,而非他們想要表達的內容。
2004年我在這課程內編輯了一本書,是一個叫 Kang Chol-hwan的朝鮮人寫的回憶錄。英文書名是《The Aquariums of Pyongyang (平壤水族館:我在北韓古拉格的十年)》。Kang Chol-hwan 述寫了他在北韓長大的經歷、作為「耀德勞改營」囚犯的生活,以及如何逃出那裏。
我和學生們被那本書中的可怕內容深深地震驚到,以致我們整堂課都在討論那份經歷。我意識到自己作為美國人,對北韓、對我的國家打過的朝鮮戰爭(1950-1953)都了解不多;我感到自己很無知。於是我花了一年時間專門閱讀北韓,我也對它、尤其對國家宣傳更加著迷。
你在2007年造訪北韓時被禁止與當地人交流。當人們不敢言說時,是否很難得知他們的想法?
有意思的是,我們會以為有些叛逃者逃脫並說出他們的故事,也確實有些人會這樣。但令人驚訝的是極少有人會將他們的經歷說出來,因為他們在北韓遭受過創傷。他們也會感到擔心,因為他們的任何言論都可能傷害到自己留在國內的親友。
我們也要考慮到,他們想要前行,忘掉過去、開始新的生活。因此,關於北韓的報道缺乏。很多脫北者的回憶錄是由外人所寫,幫助他們講述自己的故事。
我們別忘了,北韓人在一生中都被訓練不要表達自己、永遠不能透露出自己的真實想法。他們最難以分享自己在那裏生活的故事。但我希望隨着時間漸長,他們能找到自己的聲音。
有些北韓人被派出國去學習英語和其他學科,難道他們的政府不擔心他們會被外面的世界「傳染」嗎?
一些北韓人被送去新加坡學習商科和創業。他們也去北京。我的印象是,即便這些人想要逃離北韓,他們也不敢,因為如此他們會有生命危險。離開意味着賭上擁有的一切:他們的整個家庭、朋友、同學,還有家鄉的道路、樹木和城市。逃出國之後他們便再也不能和任何故人聯繫,任何思念和回憶都會將他們帶入一個空空如也的黑洞。
逃離北韓就是逃離自己構建至今的人生。那是你能想像的最可怕的事。因此,只有實在擔驚受怕的人才會逃離。這說明那些被派出國的人都是在家有很多東西可以失去的人。
如果有人在被派到新加坡之後叛逃,他的家庭會為此付出代價。誰的良心能背負着這活下去?
即使是在北韓,人們做任何事總是成雙成對。他們總是有人搭伴,這樣互相就能檢舉對方。北韓有這樣的信息網絡,不是科技網路,而是基於恐懼構建出的人的網絡,以防止人們生出叛逃的念頭。
你認為自己的書能幫助改變北韓的現狀嗎?寫書之前你是否有此考量?
我不知道。首先,這本書要到達北韓被譯成朝鮮語,並要得以發行而且讓人們讀到才行。我的印象是,大部分北韓人只是努力過得一日算一日;他們知道自己境遇艱辛,但會低下頭試圖生存下去。我不知道甚麼會為這個政權帶來終結,我實在不知道。
造訪北韓之後你曾說過,你發現這個國家的宣傳同喬治.布殊總統治下的美國政府部門的傳達方式相似。
觀照一些特別的社會,比如中國、俄國和北韓,我們會在某些特定歷史時期裏見到宣傳的因素。我曾以為我的國家——美國——是沒有宣傳的,但當我在研究北韓的國家宣傳時,我意識到其中一個特點就是給事物取一個與其本質恰恰意義相反的名字。
例如,15號營,被叫作「耀德」,意思是一片給家庭的土地。但當人們進入那裏,他們就被分隔開:女人製作制服、男人工作在礦場、孩子們做些小活;還有一個為長者而設的特別區域叫作「敬老家具廠」——其實是讓他們在此製作家具直到老死。取這樣一個與現實完全相反的「敬老」的名字,正是宣傳的定義,這就好像奧斯威辛(集中營)裏講的「工作令你得到自由 (Arbeit macht frei)」,完全與實際相反。
我想在美國,人都熟悉「spin」這個概念(宣傳或提供片面信息的一種形式)。在布殊政府期間,「健康森林法案 (Healthy Forest Act)」被創立。它其實是允許增加伐木和破壞樹林的一部法案。在2003還有一部叫作「晴朗天空法案」,實際是允許更多污染排放。若沒有去研究北韓的宣傳,我不會意識到在我自己的國家也有宣傳。
中國會成為妳今後著書的題材嗎?
我對北韓感到好奇是因為我想知道這個國家中關於人的一面。在北韓作為一名父親是甚麼樣情形?人們怎樣在如此的體系裏定義自我?我還沒能找到這些。
我對它的政治體制不感興趣。當然這方面也需要被描繪出來。但我不認為自己是個政治題材作家。我只是想要描繪那些家庭、婚禮,考驗面對更大阻礙時的人性
我確實對中國感到好奇,但我想把這個題目留給那些流亡在香港、澳門或其他地方的中國作家。他們有我所不具備的體驗和文化知識。在往這方面做任何嘗試之前,我會把這個主題留給那些比我更為了解它的作家們。
至於北韓,問題是他們沒有作家。回想一下,日本在1910年侵略朝鮮後對其開始長達35年的殖民統治。日本人禁止了音樂和朝鮮文學,迫使當地人採用日本名字並學習日語;他們帶來日本老師,讓朝鮮兒童學習日本歷史。之後朝鮮又在二戰時被俄國和美國兩個超級霸權一分為二,再後來又有一場內戰。而北朝鮮至今已經過60多年的獨裁統治。
在北韓,人們已有一百多年沒能接觸他們自己的民族文學;沒有誰的長輩曾讀到過關於北朝鮮的書籍。那是一個沒有聲音的地方。在蘇聯最艱難的時期,藝術家們還可以選擇成為作家;儘管有風險,但他們仍能寫作或看看在其之前的作家。當地居民仍知道自己的歷史。在中國人們可以選擇寫文章反對政府,他們或許會付出很大代價,但還是有這些聲音存在。北韓卻是完全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