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作家陳冠中1952年在上海出生,最近,他在香港的一家咖啡廳接受了《澳門特寫》的採訪,當時他在這裡推銷他的新書《裸命》的英文版。
陳冠中今年已經61歲,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北京,但這並不妨礙他的寫作方向。《盛世-中國2013》於2009年出版,是一個反烏托邦小說。由於內容問題,此書從來沒有進入到中國出版市場。他的新書《裸命》的背景是西藏,講述了一位藏族年輕人與一位漢族婦女的故事。陳冠中希望以此書分享其關於漢藏民族關係的意見。另外,由於西藏歷來是中國內地最浪漫的地區之一,他也希望以此書消除世人對西藏的神秘化概念。
《特寫》:《盛世-中國2013》是一部頗具爭議的小說,在《盛世》之後,你怎麼決定寫這部關於西藏的新書?
陳冠中:在《盛世-中國2013》中,我寫了很多個話題,但我故意忽略了一個話題:民族關係,因為我想專門就這個話題寫另一個故事。《盛世-中國2013》是一個反烏托邦小說,因此可以加入很多話題。在《盛世》之後,我就開始著手寫一本關於西藏人的新小說。之前,我另有一個主意,但後來放棄了,於是開始寫這一個。這個故事是關於一位在拉薩長大的藏族年輕人。現在,拉薩已經不是一個典型的藏族地方了,它非常國際化,超過一半的人口不是藏族人。所以,這位年輕人可以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他和中國其他地區的年輕人一樣:聽相同的流行音樂,穿同類牌子的牛仔褲。他的願望就是去北京。像許多藏族家庭一樣,他的父母也是為政府打工的藏族人。在拉薩,最大的雇主是政府。對於我們這些在中國境外的人來說,這可能不是一個我們的典型印象。我們總是把西藏想像成一個具有浪漫異國情調的地方,但拉薩並非這樣。這個年輕人與一個漢族富婆發生了關係。他很喜歡這段關係,直到有一天,他發現了問題,他開始不開心,想逃離這段關係。故事是:這位富婆的女兒來到拉薩,他對她一見鍾情。他嘗試隨她去北京,於是,他駕車一路從拉薩來到北京。但問題是,一個藏族人想在北京找一份工作並不容易,甚至連找一個住的地方都不容易。
這麼困難,像他這種非常國際化的年輕人都不容易?所以,你想發掘一個藏族年輕人住在北京的這個話題?
是的。他的日常生活遇到困難,因為找不到地方住,房東不會把房子租給一個少數民族的人,他還必須從公安那裡申請居留許可證。事情就是這樣的……
你如何看待中央政府與西藏之間的關係?
我只是想從我個人的角度談談,從我認識的人或我聽說過的故事來談。書中的一切都屬於非常個人的觀點,不是關於兩個民族的觀點。書中所說的是人際關係。然而,這種關係也是非常複雜的。在小說中,有兩種關係:藏族小夥與中年女商人的關係,以及這個藏族小夥與她的非常矛盾的女兒的關係,後者甚至對她自己的性傾向産生了疑慮。我是故意這樣寫的,所以,人們不能將其簡化。這是對漢藏關係的一個比喻。這些關係中有嫉妒、同情,應有盡有。
這本書也有一些性愛場面。您是打算在中國拓展性行為的主題嗎?
是的,因為這部小說出自這位藏族年輕人之口。一切都相當直接。他是一個年輕男子,性需求比較旺盛。他沒有讀過很多書,但不呆。其實他很聰明,只是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關於性愛的部分,一切都出自於他的口中,所以,這就是為什麼性愛場面相當坦率的原因,因為這些是他腦中所想的。我很想做的一件事是:讓它成為反浪漫的小說。人們對西藏的所有印象都太浪漫。無論是香格里拉,還是那些簡單寧靜的藏族人,或是說中國政府入侵的地方。所有這些,背後都有一個真理,但它不是那麼簡單。所以,我很想讓它成為反浪漫的小說。這也是為甚麼其中的性愛情節非常坦率的原因。
《盛世-中國2013》極具爭議,在《盛世》之後,你的這部新書的選題是否也在刻意引起爭議?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有爭議的,也許是因為沒有人寫這樣的話題。它之所以有爭議,是因為它不會取悅每一位讀者。相反,它可能會令一些讀者失望。人們對西藏都有先入為主的概念,無論在中國境內還是在境外,他們對所謂的『西藏問題』已經持有一種態度。這本書很可能不符合其中任何一種態度,所以,在這種意義上,它具有爭議。
您之前的那本書沒有在中國大陸出版,這一本書也可能不會……
不會,它不會在中國出版。《盛世-中國2013》2009年出版時,許多中國大陸的出版社來找我,但事後都沒有回來。即使有幾個回來了,他們只是為了出版幾部關於香港早期的小說,但不是為了《盛世-中國2013》。對於這本書,可能會有相同的命運,是因為其中的性愛場面比較露骨。
你是否擔心中國當局對你文章的看法,或者你對此不屑一顧?
我們永遠不知道他們的想法,因為「紅線」時刻都在變化,所以永遠無法預測到。因為這本書不是在中國出版,也許他們不會那麼擔心。但我們不知道令他們失望的東西。如果想要寫出更真實的東西,我們不應該預先審查自己,以適應市場或滿足內地審查員的觀點。所以我決定不管中國內地的市場,即使其潛力巨大。
《盛世-中國2013》在國際上有一個很大的影響,也在中國的地下圈子中流傳。這本書有如此的影響力,你當時是否感到驚訝?
是的。之後,《盛世》的繁體中文版在臺灣和香港出版,有人準備了至少兩個簡體中文版,並張貼在互聯網上。後來,它就好像病毒一樣傳播。但是,這本書就沒有這麼幸運,因為中國的網警已經進步了。《盛世-中國2013》在網路上流傳了至少半年。如今,網警會很快刪除敏感的內容。
在你以前的小說中,你寫了一種集體失憶。這本新書有沒有你真得想說的東西?
我真的想展示一個真實逼真的畫面,即:漢族與藏族之間非常複雜的關係。沒有簡單的解決辦法,至少我不知道。幸運的是,我是一個小說家,我沒有提供解決方案的義務。如果有目的,也只是寫一些文字,講述目前正在發生的事情。我還沒有看到這種寫作方式。中國境內的作家,極少有人去寫關於西藏的小說。如果讓在中國以外的藏人去寫,他們也寫不好,因為會與現實發生脫節。我想做一些事情,因為多年以來,我一直都在關注西藏問題。
你開始做西藏研究的方式非常奇特,當時你為Francis Ford Coppolla的American Zoetrope studio工作,對不對?
是的,這正是起源。當時,我們是為了拍攝一個關於十三世達賴喇嘛與Charles Bell的關係的電影。自90年代初以來,我多次訪問拉薩和西藏其他地區。我在北京和拉薩有一些藏族朋友,所以我認識一些城市化、受過教育的藏族人。
不是很多作家寫中國少數民族的書,但也有一些書,如遲子建的《一弦殘月》,寫了關於中俄邊境遊牧民族的一部小說。你認為,中國的當代作家是否已經開始對這些話題感興趣?
中國有很多專業作家,其中一些是國家的公務員。肯定會有許多關於民族問題的書,也許當我說沒有那麼多書的時候有點誇大其詞。由於話題比較敏感,關於漢藏關係的小說只有一部,較為少見。但是,中國有很多關於西藏歷史的書籍。你提到的那本書是關於非常小的、垂死的一個族群,可以出版。
你如何看待如今出版的中國當代文學?
世界上有很多很好的作家,無論是體制內的,還是體制外的。但是,如果作家想在中國境內出版,就必須非常聰明,並且需要瞭解紅線在哪裡。他們當中,有些人設法非常接近灰色地帶,幾乎碰了紅線,但又不會惹到麻煩。例如,作家們必須避免寫一些事情,避免用一些詞。
對於一名作家而言,這是很難。
但是,實際上,有些作家做的很不錯。我敢肯定,他們已經把自己鍛煉地遊刃有餘了。有一些作家寫了批評性非常強的小說,但其中大部分在中國境內出版。因此,仍然有一些作家可以做到,但其他作家偏向於寫一些歷史問題。
話題轉到港澳,你覺在香港和澳門有文學潛力嗎?您有沒有考慮過寫澳門的小說?
在香港以外的地區,人們似乎對香港的話題不太感興趣。在某種程度上,人們似乎對中國大陸更感興趣。澳門很迷人;我在小時候時常去澳門。但是,如果要寫澳門方面的書,要麼寫殖民後期的故事,加入很多的歷史成份;或者寫一下目前的澳門…
你是否有興趣寫這個新的賭城?
當然,如果做的正確,在裡面可以有一些普遍的博彩元素。也許可以在開始時寫拉斯維加斯,然後轉到澳門。當然,這本書可能會非常有趣,但可能會被禁止在中國大陸出版。
你提到的那種普遍感覺在一些故事中都存在。你的書被翻譯成多種語言的原因,可能不僅因為話題是關於中國,而且可能還因為這些普遍的因素?
我只是後來才意識到這一點。起初,我試圖為北京的朋友寫,因為當時,在2008年,他們對中國有不同的看法。他們或是支援中國,或是反對中國。我相信,中國是在那個時候步入了一個新的階段。當時,中國變成了一個富裕國家,更有影響力,人們的心態變了,他們對自己的看法也變了。中國人開始對自己有了一種新的信心。這是我想在《盛世-中國2013》中寫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