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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歸途

記者Catarina Vila Nova在回葡國的旅途中遊歷了柬埔寨、斯里蘭卡、尼泊爾和俄羅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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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建國家

外面漆黑一片,只有微弱的月光。Socheathra決定逃離營地。做出這 個決定,是在她的母親死於紅色高棉政權之手後不久。她沒有看到母 親的屍體,但是目睹了母親遭受酷刑毆打,身上被人吐滿口水。她知 道,自己再也見不到母親了。事實也確實如此。出逃那天,她沿著河 流——她唯一的嚮導一直跑,直到雨水傾盆而下。她躲在一間豬舍旁 的穀倉中,度過了逃跑的第一夜。第二天早晨,屋舍主人發現了她, 將她帶進屋並給她食物。但後來,屋主把她帶到了自己的母親家裏。 在那裏,她飽受虐待,被迫做苦力。那年的她才七歲。六個月後,她 設法逃脫,但之後遇到的數家人也百般侮辱虐待她。最終,她逃離了 柬埔寨,到達泰國,後來被送往了法國的一家孤兒院。

她的兒子Peter Khoy將這個故事講述給了《澳門特寫》。他正在 柬埔寨拍攝一部紀錄片。這部電影以紅色高棉大屠殺為主題,但又不 僅於此。它不僅關乎倖存者,那些僥倖從死亡和酷刑中逃脫的人,也 關乎另一些人——儘管國家在漫長的那四年後千瘡百孔,他們卻以旺 盛的生命力活了下來,並視重建柬埔寨為自己的責任。這就是Peter Khoy想講述的故事。

「我希望它是為柬埔寨人民、為這個國家而製作的。不僅為了柬 埔寨觀眾,也是向柬埔寨和她的人民致敬——那些在大屠殺中喪生的 人,以及仍掙扎在大屠殺餘波中的人們,」他說。這部紀錄片不只是 為了紀念同胞,更為了感謝母親。「這是一封寫給她的信箋,記錄了 她的人生故事以及她為我和家人作出的犧牲。」

Socheathra一生艱辛。母親去世後,她離開父親和兄弟姐妹,獨 自逃離柬埔寨。在法國的孤兒院中,她仍然受到虐待。後來,父親設 法解救了她,並帶她和兄弟姐妹一起在加州長灘開始了新生活,一直 居住至今。

「我的母親一生歷盡艱辛。她幼年就逃離祖國,從未上過學,也 沒有機會做夢,」Peter說。

Socheathra在紀錄片中扮演了核心角色,但她並不是促使Peter 開始這個項目的原因。契機出現在2018年夏天,Peter第一次去柬埔 寨旅行時。在金邊的第一個晚上,他來到了一家同性戀酒吧,Blue Chilli。

「我非常震驚,因為我知道柬埔寨的文化有多保守。那是我根深 蒂固的想法,所以我心想,這樣一間同性戀酒吧如何在柬埔寨首都生 存?為何沒有受到強烈抵制?為何沒有警察找麻煩?」他回憶道。

在Blue Chilli,他遇到了Sokha Khem。回家幾個月後,他仍然不 時想起兩人之間的談話。

「2018年11月,我決定回柬埔寨採訪他。」

但是後來,Peter意識到他想做的不僅僅是「採訪他」。他決心, 「我要製作一部紀錄片,關注那些從大屠殺的陰影中走出來、重塑柬 埔寨社會的人。」

那麽,這些人是誰?除了夢想在首都經營同性戀酒吧的Sokha Khem之外,Peter還遇到了Tuy Sobil。他和Socheathra一樣,在紅色高 棉時期還是孩子,後來也逃離柬埔寨,前往長灘。但是彼時加州猖獗 的黑社會幫派風氣讓他迷失了。年輕的Tuy Sobil犯下了一系列罪行, 被判入獄。由於未獲得美國國籍,Tuy在20歲出頭時被驅逐回了柬埔寨。

回到自己絲毫不瞭解的祖國,Tuy Sobil掙扎了一段時間,但最終 決定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被遣返回一個根本不熟悉的國家,他有段時間一直鬱鬱寡歡。 一開始,他非常抑鬱悲傷,」Peter說。「後來他決定在金邊開辦 一所學校,教孩子們跳街舞,並幫助他們擺脫貧困。這家名為Tiny Toones的學校收留流落街頭的孩子,讓他們接受教育,而這一切都圍 繞著舞蹈展開。」Tiny Toones已經運營了近15年,每天有100名兒童 在此學習。

不讓大屠殺的歷史從人們記憶中消失,還要擺脫這段痛苦記憶繼 續前行——在這兩者之間找到平衡很困難,但是Peter相信,這已經在 一定程度上成為了現實。但是在這種語境下,前行意味著什麼?

他說,「我們承認這是曾經發生過的事實,我們紀念逝去的生 命,但不再沉溺於痛苦的往事了。」在Sokha Khem身上,Peter看到 了一種對待大屠殺的新思想,這在沒有受到紅色高棉直接影響的年輕 一代中頗為常見。

「並不是說不在乎。因為細想起來,確實非常可悲。這麼多人喪 生,整個國家彷彿回到了石器時代,因為許多知識在那四年中都消失 了。我理解為什麼一些柬埔寨人會感到難過,因為自己的國家背叛了 他們。對待大屠殺,不是憤怒或完全無視,而是[接受]它曾經發生這 個事實。我們能做些什麼讓這個地方變得更好?」

「不要離我們而去」

「不要離我們而去。請到斯里蘭卡來,幫助我們重建這裏。」這 條消息是如此抓人眼球。在斯里蘭卡如今門可羅雀的旅遊勝地,黑色 背景的口號懸掛在綠色的廁所牆上, 猶如整個國家在呼喚。

與普通的暴力襲擊相比,恐怖襲擊的衝擊更為持久。不僅有慘烈 的人員傷亡,傷痕累累的倖存者和受害者家庭,還有其他副作用—— 2019年斯里蘭卡的復活節恐怖襲擊事件,就給直接依賴旅遊業謀生的 人們帶來了毀滅性的後果。

襲擊事件造成250多人喪生。近兩個月之後,仍能察覺到這裏曾 經發生過可怕的事情。在科倫坡和康提這樣的大城市,隨處可見配備 步槍的警衛人員和警局。小城鎮則幾乎荒蕪,到處都是空蕩蕩的旅 館、酒店和餐館。我遇見的幾乎每個當地人都抱怨說,自襲擊發生以 來,游客彷彿消失了,而且他們都向我保證,「現在很安全」。

總體而言,在斯里蘭卡的兩個星期中,我看到了一個豐富多彩的 國家。這裏有大都市,小城鎮,愜意的海灘,壯麗的山脈和美麗的鄉 村,還有我一生中遇到的最善良的人們。他們會確保你在這裏度過美 好假期。因為這是他們賴以謀生的方式。

一 睹「 活 女 神 」

就在今天,我在尼泊爾首都經歷了一生中最超現實的時刻。尼泊 爾人心中,女神會化身為一個幼女的形態(「庫瑪麗」),直到她開 始初潮,由另一個幼女接替。一般這個「活女神」開始任職時只有兩 歲。她不能像凡人一樣生活——雙足不能碰地,必須依靠他人才能移 動;除非特殊情況,否則絕不能離開自己居住的寺廟。今天,我去見 了這位活女神。她住在加德滿都杜巴廣場上的一間廟宇中。廟宇古色 古香,在2015年地震中曾遭到嚴重破壞。「活女神」每天出現兩次: 下午2點之前和下午4點之後。

剛過三點半,我就來到了「庫瑪麗之家」,等待活女神。我並 不是孤身一人。我翻閱著譯本勒卡雷的小說消磨時間,人們慢慢開始 聚集在庭院中。突然,每個人都被要求舉起雙手。有人大喊:「收起 手機,不得拍照。」等待的人群中,有像我一樣好奇而不知所措的遊 客,也有渴望拜見活女神的忠實信眾。

幾分鐘過去了,我們都站著凝視著窗戶,據說活女神會出現在 窗口。第一個響動來自一個年長女性,也許是她的母親?——預示著 她快要來了。這一刻很快到來了。周圍信眾激動的喘息聲讓人無法錯 過這個時刻。數十人在祈禱,一邊哭喊著「活女神」,一邊凝視這個 小女孩。她的表情深沉堅毅。她雙手扶著陽臺欄杆,平衡著小小的身 體,低頭看著我們。她身穿紅衣,眼睛漆黑,黑髮緊緊地盤成髻。她 只是動了動眼睛,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整個過程不超過10秒。沒有揮手或點頭,活女神突然轉過身去,彷 彿我們並不存在。就像一個厭倦了遊戲,只想歸家的小童一樣。嚮導告 訴我,她才四歲。還有說法是六歲。無論四歲還是六歲,她都還太小, 無法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對其他人意味著什麼。離開庭院走到廣場時,一 種難以置信的感覺籠罩著我。我看到的是什麼?是誰決定剝奪這個女孩 的童年,告訴她她是活女神,以便數十個人能每天拜見她兩次,每次10 秒鍾?這對一個人的人生有何影響?活女神,你知道自己是誰嗎?

在去莫斯科的火車上,我遇到了一個特立獨行的小士兵…

Mikhail(化名)今年21歲。過去三年,他在俄羅斯海軍服役。軍 隊生活讓他有了男人的健壯體格,但他的臉仍然很稚嫩。一個白膚 金發,深藍眼睛的男孩。我在從海參崴出發的西伯利亞火車上遇見 了他。我的目的地是橫跨整個俄羅斯、七個時區之外的終點站莫斯 科,Mikhail則第二天就要下火車,回家度假。他在海軍艦船上漂 泊了許久,到過菲律賓、日本和斯里蘭卡。

俄羅斯實行強制性義務兵役制。Mikhail在軍隊的第一年是義 務服役,後兩年則是自願。但並不是真正的自願。他告訴我,軍隊 向他保證能讓他過上舒適穩定的生活,薪水高,伙食好(或至少過 得去)。「我被騙了,」他在谷歌翻譯的幫助下向我傾訴。儘管如 此,他在向我展示遠航亞洲的俄羅斯軍艦照片時,還是非常自豪。

他曾學習英語十年,但仍然無法與我對話。我不禁想,這是不 是當權者的本意——為了阻止人們離開俄羅斯,與來俄羅斯的外國 人進行真正的交流,或者瞭解境外發生的事情。但是,他們的策略 在眼前這個年輕人身上並不奏效。他不懼於與我談論俄羅斯政治, 也不怕批評普丁政府。不僅如此,他還希望我知道他的想法。他一 直問我還想知道什麼。我想知道的東西很多,但是有時候——大多 數時候——谷歌翻譯無能為力。

對於Mikhail而言,過去三年的經歷讓他只有一個想法:「我 要離開俄羅斯。」「但這並不容易,」他哀歎。我問他離開俄羅斯 的想法是否很罕見,他大聲說,「不!」我告訴他,我覺得俄羅斯 人似乎很喜歡喜歡他們的總統。他再次通過谷歌翻譯解釋,普丁在 蘇聯解體後為這個國家做過好事,但是過去十年來,普通人越來越 窮困,沒有工作機會,沒有人對現狀感到滿意。不是有選舉嗎?「 有選舉,但是是假選舉。普丁永遠是贏家。即使他將來退休,權勢 仍然會超過繼任的總統。」

我和他的對話發生在西伯利亞鐵路上的三等車廂中,周圍坐 著好幾個人,幾乎沒有私隱。大多數人對與這個和俄羅斯人聊天的 外國女孩很感興趣(顯然,許多人以為我來自美國、墨西哥甚至印度——Mikhail告訴我)。當我用英語直接發問而不是在谷歌翻譯 上寫下問題時,我感到自己不由自主地降低了聲音,好像害怕旁 人聽到一樣。

在談話的某一時刻,警察走過了我們的車廂。Mikhail感覺到 我很緊張,他告訴我,無需擔心,一切正常。警察離開之後,他 大聲說,「壞警察。」我問他什麽意思。這是谷歌翻譯給出的答 案:「警察只認錢。這個國家的每個人都腐敗—警察,教師,醫 生。」我十分訝異。他只是聳了聳肩,微笑著說:「歡迎來到俄 羅斯。」

再見了,共產主義

俄羅斯仿佛是兩個國家。在火車上的六天,我被窗外呈現出的這 個國家迷住了。風景從森林到山脈再到平原,慢慢變化,不時出 現一些木屋組成的小鎮。正值七月下旬,窗外始終是一片碧綠和 湛藍。在深綠的松林和淺綠的草叢中,綻放出成千上萬朵黃色和 紫色的花朵。最純凈的藍色則是天空,河床和貝加爾湖——火車 經過湖邊時太陽剛好落山。如此完美的時刻,讓人自覺如此幸運。

在西伯利亞火車上,窗外的景色很少改變,日子似乎停滯 了。車內外國人不多,俄羅斯乘客們打開包好的午餐和晚餐, 在報紙上切黃瓜、番茄、麵包和香腸,用茶水送飯。火車內的時 間似乎有了一種新的形式。人與人之間的紐帶逐漸形成。早上醒 來,突然發現過去兩晚睡在旁邊的人不在了。下一站,上來了一 個少年,坐在空出來的位子上。如此循環往復。新的生活秩序建 立了。醒來,吃早餐,閱讀,交談,吃午餐,玩牌,聊天,睡覺。

在西伯利亞鐵路上,俄羅斯與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這個國度中,自然佔主導地位,小城鎮星星點點,僅此而已。第七天早 上,火車終於到達首都時,一個新的國家出現了。莫斯科與其他 歐洲首都一樣,國際化,現代感十足。在這裏,資本主義成為主 宰,共產主義不復存在。如今,佈滿精美古建築的傳統街道上, 到處都是美國餐館、連鎖快餐、精品商店和快時尚服裝店。市中 心的紅場上正在慶祝世界拳擊日,嘈雜的音樂和拳擊活動佔據了 所有空間。不遠處的莫斯科大劇院旁,馬克思的雕像靜靜聳立。 我不禁想,他若是看到2019年的莫斯科,會有何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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