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顧今日世界,值得關注的議題有許多,其中一個經常上頭條新聞的就是移民問題。無論是邊境牆還是海上傾覆的船隻,難民危機或是載滿移民的大篷車,相關主題的新聞報道和激烈爭論層出不窮。關於外來勞工和少數群體的討論由來已久,而且隨著地球村的居民相互聯繫日益緊密,這一問題將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持續存在。
不過,在我們身處的這個多元文化小角落裏,移民問題似乎並不那麼有爭議。當然,不時會有一些關於移工和保護本地人工作的聲音發出來,但總體上,澳門社會相當和平和諧,特別是考慮到其狹小的土地面積以及世界上最高的人口密度之一(尚未算上每月進出的300多萬遊客)。
1999年回歸中華人民共和國時,澳門人口約為43.7萬,移民人口僅佔約4%至5%。20年後的今天,澳門約有67萬人口,非本地居民勞工佔總數的近30%。即使考慮到回歸以來的巨變,這一人口結構的變化也相當顯著。在這一背景下,澳門仍然保持相對寬容和友好,委實令人印象深刻。
在本期雜誌中,我們與來自不同種族背景的人士交流——他們都是澳門創意和藝術領域的活躍人士,並樂於將小城稱之為家。有些人已經在這裏生活了很久,另一些則初來乍到。他們與我們分享了在這個多元文化的小城市中作為藝術家生活和工作的點滴感悟。
寧靜之地
「這麼多不同的移民能夠和平地生活在這個小城市,真是一大幸事,」韓國雕塑家MJ說。三年前,她嫁給了來自澳門的丈夫,來到了這裏。「澳門似乎在某種程度上超越了時間。漫步在古老的建築間,感覺可以進入中西交匯的歷史。與此同時,也可以步入奢華的酒店,體驗未來感。」
金基烈也來自韓國。大約18個月前,他來到了澳門,在澳門樂團擔任中提琴手。他對這裏的生活也有非常正面的看法。
「澳門的氛圍非常寧靜大氣,」他說。「我和妻子很喜歡去逛澳門的舊街市,那裏的人真是太友好了。雖然聽不懂廣東話,但我們似乎可以理解他們想說什麼,並且能夠感受到他們的熱情。」
他在樂團的同事 Vit Polasek 對此表示贊同。「其實我並不覺得自己是移民。雖然我是一個『鬼佬』,來自中歐一個前共產主義國家,我真的不覺得自己是外國人。在這裏我非常自在,從未遇到任何種族歧視。」
Vit是土生土長的捷克人,十六年來一直在澳門樂團演奏小提琴。他的妻子是澳門本地人,兩個孩子在這裏讀書。
「我對澳門的第一印象是異國情調——食物,氣味——到今天仍然是這種感覺,」他說。「它有一種特別的氣氛,跟香港不一樣。在這裏,有一種澳門獨有的方式,我很自豪能夠來到這裏,目睹它的發展。雖然有交通和空氣污染的問題,但澳門仍然風景如畫。」
「我喜歡這裏的的其中一點是安全感,」Vit繼續說道。「尤其是我不必為兩個孩子擔驚受怕。不必擔心毒品,即使喝醉的人也不會變得暴力。街頭鬥毆並不常見,幾乎沒有。」
金基烈同意這一點,「沒有人尋釁滋事。有時在韓國可能會遇到一些劍拔弩張的情況,但這裏的人都非常冷靜。」
來到澳門四十週年,來自法國的娛樂業資深從業人員 Guy Lesquoy 仍然記得第一次到達時的感受。
「身為移民這個想法從未閃掠過我的心頭。我在1979年來到澳門,發現這裏受地中海文化的影響很深,人們喜歡足球、美食和美酒。當時大多數葡萄牙人都會講法語,所以我立即被這些人接納了,」Guy回憶道。
Victor Kumar 在澳門擔任寶萊塢舞蹈教練已有11年,是本地社區中另一個熟悉的面孔。
「澳門人總體上非常和平友好。我確實有很多本地和外國支持者,所以這讓我感到愛與和平,能夠繼續留在這裏做我所做的事情,」經營澳門印度文化協會及V Studio的Victor說道。
「可能跟地方小有關係,人與人之間比較近,習慣和平相處,不會干涉別人,但同時對不認識的東西就不太具有好奇心,」在澳門藝術博物館擔任策展人逾二十年的吳方洲說。1984年,他隨家人由浙江移居澳門,當時中國剛剛開始改革開放。
粵語難題
當然,移民體驗並不完全是一帆風順。在適應新地方的新生活時,面對挑戰是很自然的。
「作為新移民,廣東話不夠好時可能有人會笑你,但我覺得這也不算什麼,沒有多大的傷害,」吳方洲回憶道。
「剛來澳門時我對這個地方並不熟悉,覺得可能就是賭場,好像沒什麼可以做我喜歡的事情的空間,」來自山西太原的郝元春回憶道。作為一名自由藝術家和藝術教育者,她在2009年搬來了丈夫的家鄉,但轉變的過程並不輕鬆。「剛開始我不喜歡這個地方,覺得很小,一個禮拜就逛完了,中間一度想離開,但又覺得走不開。」
韓國雕塑家MJ也是跟隨澳門丈夫而來,一開始,她覺得很難適應。
「挑戰很大,因為我必須從頭開始重建我的根基,語言,新的家人和朋友,我的事業……但幸運的是,我在澳門遇到了很多優秀的人,給我帶來了很多快樂, 」她說。「但有時我仍然感到孤獨,因為我不會說中文或葡萄牙語。」
廣東話以難學而著稱,對於接受我們採訪的大多數人士而言,溝通確是最常見的挑戰。
「在餐館工作時,一些顧客會看不起我,因為一開始我不會說廣東話。但是在我記住了越來越多的漢字,能夠更好地溝通後,情況有所改善,」四年前從印度尼西亞來到澳門的Dyla Siti Fadilah說。Dyla最初是一名家傭,現在在本地一家餐館當服務員。在此過程中,她取得了化妝師認證,並成為俾度莉關注印尼移工組織的演員和舞者。
「我仍然不明白人們在說什麼,」Vit Polasek說。「我的妻子是中國人,有時她期待我能明白。但有時候並不是語言本身,而是某種隱含的意思,沒有明說。」
「語言是一個非常大的挑戰。我不會說中文,所以溝通非常困難,」Victor Kumar 承認。「我一直在學習一些廣東話,至少可以進行基本交流,比如點單、打招呼和在市場購買食物。其他時候,我基本上只是笑著點頭。」
Nikki Gabion是菲律賓移民的女兒,出生於澳門,所以她的經歷有點不同。儘管如此,她也有語言上的掙扎。
「老實說這有點奇怪,因為我出生在這裏,卻不會說廣東話,因為我讀的是英文學校,大學去了旅遊學院。我知道基本的廣東話,能夠生存下去,像是要去的地方和最喜歡的葡國菜,」這位24歲的歌手是本地樂隊Ari Clan的成員,也是新濠影匯《狂電派》的燈光師。「在稱之為家的地方不懂語言有時很難,但我勉強過得去。幸運的是我在娛樂行業,所以對於非華語人士來說總有一些空間。」
也有很快就掌握了本地語言的受訪者。
「我擁有語言學位,所以大約六個月後,我就能說一口流利的葡萄牙語,然後我就開始學習廣東話,」Guy Lesquoy 最初來到澳門時,帶來了現在著名的瘋狂巴黎艷舞團。「我每週都和本地華人一起踢足球,所以學得很快。現在我正在學習普通話。」
藝術機遇
受訪者們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對藝術和創意的熱切追求。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認為,澳門給了他們追求夢想的自由和機遇。
「我覺得澳門對我的工作影響很積極,」藝術家郝元春說。「澳門的環境比較寬松自由。你只要有想法,有認識的人欣賞你的作品,就可以去做展覽。再加上澳門很多資助,催生了很多展覽。」
「澳門仍然有很多藝術創作的機會,」她補充道。「這十幾年我一直在做藝術相關的工作,很幸運。其實澳門人做藝術挺純粹的,沒有那麼多商業的東西。」
「我真正進入藝術行業就是在澳門,」吳方洲說道。他是牛房倉庫民間藝術團體的會員大會主席。「1989年,澳門文化司開了一個視覺藝術學院,我報名參與了大部分課程。之後就一發不可收拾,覺得這就是我要追求的。藝術跟我的生命已經分不開了。」
韓國雕塑家MJ也覺得身在澳門對她的藝術創作是一件好事。「澳門的藝術圈非常小,非常密切,所以大家互相很了解。今年我想舉辦更多小型活動,與大家互動。和來自不同背景的人交流總是很有趣,所以和澳門、香港、中國內地和葡萄牙的藝術家聯繫感覺特別好,給了我很多靈感。」
「還有很多節慶,」MJ補充道。「在澳門,有很多非常棒的節日。今年我真的很喜歡澳門文學節!它帶來了許多創造的能量。我覺得,能和價值觀相同的人有密切的共振,對於小城生活來說是一件好事。」
Vit Polasek表示,在澳門樂團工作大大拓寬了他的視野。「樂團成員來自三四十個不同的國家,」他說,「所以每個人都帶來了新的東西。除了管弦樂團,我們也會演奏室內樂,所以有時會和不同的人一起工作,可能一個來自日本,一個來自意大利,一個來自中國。所以這絕對提升了我的能力。」
「教學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這讓我很開心,能有機會塑造和指導學生,」他補充道。
「我是偶然來到澳門的,但現在我覺得這是一個完美的決定,」韓國中提琴家金基烈指出。「實際上,在來到這裏之前,我因為經濟和工作穩定性的問題,有點擔心是否應該組建家庭。但現在,我的孩子即將在八月底出生,因為在澳門生活的體驗很好,工作也給了我安全感。」
改善空間
儘管在澳門生活的整體體驗頗佳,受訪者們還是提出了一些建議,希望這座城市未來變得更好。
「我希望澳門為公眾提供更多的藝術教育,」MJ說。「我相信教育可以積極地改變大眾。另一個願望是藝術家之間舉辦更多的定期辯論和探討,因為沒有互動的話,藝術家就無法擁有遠見。」
「希望能把澳門藝術家推向另一個高度,讓作品能真正被很多人看到,」郝元春補充說道。「我在澳門幾乎每年都會做展覽,個展聯展都有。但我覺得成效好像不是特別好,做完就完了。觀眾也比較固定,就是那一小撮人。有時覺得有點意興闌珊。藝術看似很蓬勃,一年到頭很多展覽,但是不好的地方就是沒什麼成效。辦完展覽之後不會對藝術家產生太多的影響。」
對於Vit,有一個需求非常明確。「我們需要有一個真正的音樂廳。我們有很多音樂團體和協會,但沒有音樂廳。在中國巡演時,我們去過許多城市,看到好多新建的世界級音樂廳。澳門文化中心很好,但它不屬於我們。我們希望能有一個家。」
吳方洲則觀察到澳門缺乏專才。「創意產業中沒有那麼多專才。因為頂層設計完了,還要有專業的人去執行。澳門整體人口基數小,人才太少。」
Guy Lesquoy同意,「仍然需要專才,以及更好的知識和技能。移民政策需要變得更加開放,以便高技能人士可以來到這裏,更多地幫助培訓本地人。」
「我覺得澳門應該更加開放,讓非本地人士從事服務業以外的工作,」Nikki Gabion補充說。「我希望有一天,澳門的音樂產業能對非華語人士更加開放,並且希望繼續有更多的演出來澳門,讓我這樣的人學習。」
Dyla認為移工的整體生存條件也需要改善。
「我們需要為外地僱員提供更多保護。應該有明確的合同,規定最低工資,防止僱主任意削減報酬。現在有些外地僱員不得不忍受惡劣條件,只為做滿合同期限,因為如果提前終止合同的話,他們要在兩天時間內找到新工作,否則就必須回家。」
商業成本是創意產業的另一重挑戰。
「租金很高,作為外國人經營與小企業相關的文化藝術非常困難,」Victor Kumar 說。「我已經投入了大量精力來創辦和推廣業務,但仍然沒有產生期待中的影響力,來將我的文化介紹到這裏。」
全景面貌
總的來說,澳門在歷史上一貫歡迎移民——從最初的葡萄牙探險家,來自英國和歐洲其他國家的早期商人和傳教士,到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來自香港和中國的難民。今天,儘管世界各地的情況頗具挑戰,澳門的移民情況仍然相當良好。因此,我們必須努力繼續促進眾多不同民族的和諧團結。
「澳門本身就是個移民社會,」郝元春指出。「一直以來非本地人都挺多的,現在是越來越多。我覺得越來越多不同地方的人進來是一個大趨勢,這是肯定的。不單澳門,整個世界都是這樣。大家保留自己的東西,包容彼此,和平友好相處,這是最好的。」
對於其他國家的情況,MJ觀察到,「我理解需要一些政策來保護本地人,但是傳播仇恨言論、給天真的平民洗腦來獲取更多政治權力絕對是錯誤的。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地球上,所以需要擁抱人性而不是被仇恨所蒙蔽。」
Victor Kumar總結道:
「我覺得,我們不應該用種族或宗教來定義他人,固守刻板印象,因為這會奪走我們作為人類本應從靈魂中表達出的東西。無論皮膚是什麼顏色,相信什麼宗教,每一個人都應該得到公平對待。」